《孙子兵法》的文学价值
吕罗拔（马来西亚）
15年前,我在进行孙子兵法公开讲学的初期,曾经从语言艺术方面写过一篇分析,并说孙子的文章作法是承继《尚书》《老子》和《易经》的散文形式向战国末叶《荀子》和《韩非子》高度成熟的议论文演变过程中的重要环节，是先秦诸子散文发展史上,承前启后的优秀理论文字。
2007年4月14日，本人在新加坡美芝路47号琼州大厦礼堂作了一场“孙子兵法精读与应用”公开讲学,在那3个小时的讲演中,我曾领着300名出席的公众人士（平均年龄介于50岁之间）朗读《孙子兵法》著名的“虚实”篇。当时,我读一句,大伙儿跟着大声朗读,读得那么嘹亮又愉快。句句都朗朗上口,越读越起劲,韵味无穷，足见其共鸣魅力之难以言表，也可说明孙子的语言功力所至,无以抗拒。
近日,我又细读了《孙子兵法》一遍,则更觉得它语言形式的明快刚健，简粹流畅,表现了古代汉语的非常熟练和极其精确的运用。读《孙子兵法》要特别注意一个问题：第一,我们不能只沉迷于它优美的文辞,忽略了其卓著的军事绝学,而流于“咬文嚼字”的鉴赏形式。诸如读《论语》的人那样,久而久之往往成为传统类型的书呆子(致命伤)。于此,本人只谈孙子的语言艺术成就,而不是有意回避它的兵法高度。因为,除了其军事哲学以外,文学也是它另一项世界标志,人类瑰宝。
春秋战国,诸子争鸣,著书立说,雄文迭出,形成了中国古典散文史上的第一个黄金时代。孙子是春秋末期杰出的军事理论家,他总结前人的战争经验,从实践中概括理论。他的文风,不像庄子的爱用寓言阐述哲理,行文恣肆汪洋,恢张奇诡；也不似老子的喜讲玄览静观,阐述“道”的奥秘,作出恍兮惚兮（形而上）的描绘；当然,也有异于儒家讲究“温良恭俭让”,含蓄委婉,理懿而辞雅。孙子的文章注重功利,从军事斗争出发,独抒己见,讲究实际效用,注重客观事物的剖析。孙子文章的特色是,纵横参议,精练紧凑,文句整齐,气势通畅,总能抓住问题的核心,作反正、虚实、利害、强弱、劳佚、治乱、两个矛盾方面的分析,论点明确,论据充分,论证周密,说理透彻,富有逻辑性、全方面实际功效。
在修辞学上,用具体的、浅显的、生动的、已知的事物去描写或说明抽象的、深奥的、平淡的、陌生的事物,这种语言表达形式叫做比喻修辞格。运用比喻,可使语言具有具体性和实感性,避免直统、平谈单调。例如《诗经》中,用“凝脂”比喻女子嫩滑的肌肤。用“如临深渊,如履薄冰”来比喻说明抽象的“恐惧心情”,使人们能体会这种战战兢兢的心理。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说：“世界上只有比喻大师最不易得；诸事皆可学,唯有比喻这种修辞方式实不易为,是天才的标志。”孙子善于运用比喻来说明抽象的理论。他能把一个复杂而抽象的道理,运用丰富的想象力和领悟力,通过比喻的分析、解说,把问题说得一清二楚,层次分明。由此可见,他的确是一位善于比喻的能手。
在《军争篇》,孙子说:“故其疾如凤,其徐如林,其掠如火,不动如山,难知如阴,动如雷震。”这是孙子提出的六项军事行动,说明一个重要概念,就是用兵要随着军情的变化而调整自己的军事行动；动中有静,静中有动,动静相辅；徐中有疾,疾中有徐,疾徐转化。以风火雷震来比如动,以山林阴晦来比喻静。“不动如山”和“动如雷震”之间蕴涵着辩证关系中产生出来的行动。
孙子讨论“势”和“任势”问题,也用了非常贴切的比喻来说明抽象的道理,很具说服力,也容易理解。
3个或3个以上结构相同、字数相近、语气一贯和意义相关的语句,排列一起用来阐明道理、反映事物、表达感情的一种修辞方式,叫做排比。例如,“知者不惑,仁者不忧,勇者不惧。”“故有无相生,难易相成,长短相形。”这两句是先秦文字的排比句。孙子注重文章内容的锤炼,常用排比句来解说道理,句法念来顺口,语势强劲,大大增加文章的感染力。
孙子在《计篇》里提出诡谲战术,即是“诡道十二法”,他一连用了多个排句,娓娓道出了军事家出奇制敌的奥秘,高度概括了军事上用兵作战与用诈的关系。他说：“兵者,诡道也。故能而示之不能,用而示之不用。近而示之远,远而示之近；利而诱之,乱而取之,实而备之,强而避之,怒而挠之,卑而骄之,佚而劳之,亲而离之。攻其不备,出其不意。”孙子这段排比句,句式整齐,音节均称,铿锵有力,概括精辟,形容生动,把道理说透,而突出其思想内容。孔子说:“言之无文,行之不远”,《孙子兵法》的理论能成为不朽,当然与其文章的优美,大有关系。“十二诡道”作战法,在战争实践中,行之有效,已成为军事家用兵定计的理论根据。
从整体来说,孙子的文章简粹,善于抽象说明，贯穿《孙子兵法》十三篇,运用了许多精炼的修辞来阐述深奥的思想,语意明确,句式整齐,一气呵成,了无斧凿痕迹。南宋文章学家李嗜卿若有《文章精义》一书,评述先秦、两汉、唐宋名家文章,他对孙子的文学成就给予很高的评价,他评点孙子的文章有很精到之处。他说：“《老子》、《孙武子》一句一理,如串八宝,珍瑰间错不断,文字极其难学,唯苏老泉数篇近之。”真是鞭辟入里之论。后人有谓:“兵以文传,文以兵著,兵文并茂,相形益彰。”诚乃至公至确之论。
我读《孙子兵法》45年,固然是由于喜欢他的军事理论,另一方面亦由于倾倒孙武文学上的价值,深爱不已。正是,文以载道,道冠古今。皆为双绝。
（作者为山东孙子研究会特邀顾问、马来西亚孙子兵法学会会长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