檀道济
谢祥浩 撰稿
一位几乎被历史淹没的大军事家,今日将重放异彩,将重新展现他固有的光辉与超绝群伦的军事谋略。他之所以几乎被历史淹没:一是他所建功立业的政权,是一个心胸狭窄、胸怀嫉妒的短命政权;二是他的精心杰作长期被冠以“无名氏”而流传,致使学术界、军政界长期未能引起足够的重视。他就是本篇传主——南朝刘宋大将、《三十六计》作者檀道济。
一、战功辉煌的军旅生涯
(一)西晋灭亡,檀氏南迁
公元317年,西晋愍帝在尽受屈辱之后被刘聪杀害,已即位晋王的琅邪王司马睿在建康(今南京)闻讯,当即称帝改元,自此西晋灭亡,东晋开始。此后,中国黄淮流域以北的广大地区开始进入了“十六国时代”。史称“十六国”,是由于北魏崔鸿撰写了一部《十六国春秋》,记录了这一时段北方各国的历史。若细考其实,自公元304年匈奴族刘渊称王,至公元439年北魏统一北方,这135年间,北方地区约总共存在过十九个政权。单说这一时期的山东地区,就先后存在过后赵(319―351,羯族,石勒),前燕(337―370,鲜卑族,慕容皝),前秦(350―394,氐族,苻洪),后燕(384―407,鲜卑族,慕容垂),南燕(398―410,鲜卑族,慕容德)等五六个政权。东晋义熙六年(公元410年),大将刘裕攻克南燕,由此,山东境内就成了东晋与北魏对峙的前沿地带。
频繁的政权更迭,相伴随的是连年无休止的战争动乱。人民生活无所依附,世家大族更是随其主体政权流徙,两晋之际,如临沂王氏,兰陵萧氏,高平郗氏,檀氏等,均纷纷流迁江南。其时,高平金乡郗鉴,为东晋重臣,曾先后为龙骧将军、兖州刺史,率众为东晋政权镇守邹山(今山东省邹城市南峄山)。后,为后赵石虎紧逼,于晋元帝永昌元年(322年)奉命率部南迁,退至合肥。此间,檀氏家族与郗氏家族既为金乡之同乡,又同为大族,故多相依附,郗氏家族和檀氏家族的大部分非战斗人员,亦纷纷随迁到广陵,京口一带,并世居京口(今江苏镇江)。
(二)少年从军,参与首谋
檀氏家族祖籍为高平金乡(今山东省金乡县卜集乡檀庄),而檀道济则是在京口出生的。其时约在东晋太元十年(385年)。
檀道济兄姊五人,长兄檀韶,次为姊,三兄檀祗,四兄檀隆,就在道济出生后不久,父母双亡,道济兄姊五人,全依附于族叔檀凭之生存。檀氏一族家教甚优,凭之抚育韶兄弟五人,如同自己的亲生子女,而年龄稍长的长兄与姊姊,对少弟道济的关爱,更显兄姊亲情。道檀亦深知礼义,虽“少孤”,然能“居丧备礼,奉兄姊以和谨称”。
时至东晋后期,京口檀氏家族的头面人物首先是檀凭之,道济进入刘裕的军营,就是檀凭之引入的。凭之“初为会稽王骠骑行参军,转桓修长流参军,领东莞太守,加宁远将军”,因“与刘裕有州闾之旧,又数同东讨,情好甚密。”刘裕是汉高祖刘邦少弟楚元王刘交的后裔,为彭城县绥舆里(今江苏铜山)人,檀凭之为高平金乡(今山东金乡)人,既州闾毗连,又同寄江南,故很有“大老乡”的味道,又多次共同东讨孙恩、卢循等,使二人的关系更加紧密。
晋安帝元兴二年(403年)桓玄称楚王,预谋盗篡晋室,先派人密探刘裕的口风。刘裕闻言,乃曰:“楚王,宣武之子,勋德盖世。晋室微弱,民望久移。乘运禅代,有何不可?”桓玄闻言,果於当年十二月废晋安帝,自己称帝建号,国号楚。
刘裕本是刘牢之的部将,当桓玄叛篡之时,刘牢之缺乏准确的判断,先是迎合,及桓玄入京杀司马元显(晋室讨伐桓玄的主帅),牢之又欲反玄,然此时其军士气已散,刘牢之只好自杀了事。而刘裕则不同,当桓玄军至时,先与刘牢之的外甥何无忌劝牢之击之,然力谏不从,刘裕只好自返京口,并认定桓玄若篡逆成功,为图大局,仍将要依靠刘裕:“今方是玄矫情任算之日,必将用我辈也。”果然不出所料,当桓玄篡取帝位,在京城见到刘裕时,曾私下叹曰:“昨见刘裕,风骨不恒,盖人杰也。”每游集见面,常殷勤引接,予以厚赠,极力拉拢刘裕。有人提醒他要提防刘裕时,桓玄则曰:“我方欲平荡中原,非刘裕莫可以付以大事。关、陇平定,然后当别议之耳。”就在桓玄幻想将来利用刘裕之力时,刘裕已在默默策划起兵反玄。
初,刘裕在征卢循至山阴(今浙江绍兴市)时,随行的何无忌就劝其在会稽(今绍兴)举义,刘裕以会稽遥远,难制京师,且当时桓玄尚未据“极位”,当时就预定,后当“徐於京口图之”。其后,又与刘道规(刘裕弟),刘毅、孟昶、魏咏之、檀凭之等,多次谋议。
晋安帝元兴三年(404年)二月,刘裕以“游猎”为名,与何无忌等“收集义徒”:“凡同谋:何无忌,魏咏之,咏之弟欣之、顺之,檀凭之,凭之从子韶,韶弟祗、隆、道济,道济从兄范之……等二十七人,愿从者百余人。”次日晨,便开城斩杀桓修、桓弘等桓玄亲信,这就是著名的京口起义。在刘裕举义首谋的二十七人中,檀氏家族就有六人:檀凭之,檀韶,檀祗,檀隆,檀道济,檀范之。道济年纪轻轻,仅十八、九岁的年龄,便进入举义首谋之行列,由此迈入刘裕麾下,成为刘裕最得力的将领。
(三)洛阳释俘,胸怀高远
京口举义后,道济兄弟均随刘裕入京城,俱参刘裕建武将军事。此时京口义旗虽建,并杀桓修、桓弘等桓玄亲信,然桓玄仍拥重兵於京城。或劝桓玄即刻攻伐刘裕,而桓玄疑虑,认为刘裕等京口新起,锐气正盛,欲其“空行二百里,无所得”,待其“锐气已挫”再击之,乃屯兵于建康城北覆舟山以待其弊。(覆舟山即今南京市钟山之西麓)此时,檀氏一族皆紧随刘裕,刘裕乃移檄讨玄,以孟昶为长史,“总摄后事”,以檀凭之为司马,率众入京。进至江乘(今江苏句容县),刘裕力斩桓玄大将吴甫之;进至罗落桥,(今江苏省江宁县东北),檀凭之与刘裕各帅一队迎战桓玄将皇甫敷,檀凭之先战败见杀,后刘裕力挺,俄而援军至,射杀皇甫敷。后,刘裕乃以檀凭之所领兵由檀祗率领,时桓玄已西逃,檀祗、檀道济等一并随裕西征。
檀凭之战死,檀氏兄弟则更加成熟,檀道济以智勇双全,进展更快,在讨平鲁山之役中,道济以“禽桓振,除辅国将军,南阳太守;以建义勋,封吴兴县五等侯。”其时战乱频仍,道济先后参与了讨平卢循、桓谦、徐道覆等人的战争。由于檀道济能“率厉文武,身先士卒”,故能“所向摧破”,战功居多。曾先后为扬武将军、天门太守,安远护军,武陵内史,太尉参军,中书侍郎、宁朔将军等,以前后功封作唐县男。
晋安帝义熙十二年(416年)刘裕北伐,以龙骧将军王镇恶,冠军将军檀道济为前锋,各将步军自淮、淝北向许、洛。王、檀二将既入秦(后秦)境,所向皆捷,“秦将王苟生以丘漆降镇恶,徐州刺史姚掌以项城降道济,诸屯守皆望风款服”。及晋军进至成皋,秦征南将军姚洸镇洛阳,秦虽多方调集力量救助,然“司马姚禹与檀道济通,主簿阎恢、杨虔,皆禹之党也”,故檀道济得以长驱而进。及逼近洛阳,姚禹逾城奔道济,姚洸只好开城出降,道济俘获秦人四千余人。
对这四千人如何处理?有人提议一概杀戮以为“京观”。什么叫“京观”?就是将杀戮后的尸体堆积起来,再覆盖上黄土,如同大坟,一则用以警示敌方人员,“为敌者”只能如此“下场”,二则用以彰显己方的“武功”。道济闻言,以为甚不可取。乃曰:“伐罪吊民,正在今日!”乃一律释放遣归。由是秦人感悦,一时中原归附者甚众。
道济这一举措,鲜明地表现了一位大政治家、大军事家的广阔胸怀与高远眼光。
(四)道济西征,刘裕称帝
此次刘裕“北伐”,也是“西征”,檀道济等至洛阳后,黄河北岸就是魏军。而刘裕的目标是西边的后秦,是长安的姚泓,刘裕此次征伐,以檀道济、王镇恶、沈林子等为前锋。
晋义熙十三年(417年)刘裕帅水军由汴入河(黄河),逆河西进,北魏兵则沿黄河北岸跟踪前进,时相骚扰,晋兵亦随时还击。三月,檀道济、王镇恶、沈林子等攻潼关,以军粮不济,难于进展。及刘裕入洛,王镇恶乃乘舟自河浮渭,此时晋扶风太守沈田子亦大破姚泓于蓝田,随之王镇恶攻克长安,生擒姚泓。九月,刘裕至长安,王镇恶虽多方贪掠,刘裕以其功大,未加过问,遂将秦之彝器、浑仪、土圭、记里鼓、指南车等收送建康,金玉、绢帛等分别赠将士。既有西方的乱局,又虑北魏断其后路,士卒思归,刘裕也要谋晋之大位,乃以其子桂阳公刘义真为安西将军、雍州刺史,与王修、王镇恶、沈田子等镇守长安,自己则由洛入河,又开汴渠南归建康。本来,沈田子与王镇恶早就不睦,久欲相图,刘裕前脚一走,沈田子便以“议事”为名,诱杀王镇恶。随之,王修杀沈田子,后,王修又被杀,而刘义真才十二岁,复纵兵劫掠,致使关中一片混乱。此时,刘裕的心腹刘穆之也已死去,刘裕所可倚侍的力量已所剩无几,刘裕的领军檀祗亦卒,时任中军司马的檀道济,便成为刘裕的中领军,掌控近侍部队。
刘裕既已掌控晋室,晋安帝对其好话说尽,百般市恩:进授相国,封宋公,以徐州、豫州之十郡“益宋国”,诏称“相国宋公,天纵睿圣,命世应期,诚贯三灵,大节宏发”;“受相国宋公九锡之命”;然其自身亦难免一死。义熙十四年(418年)刘裕使人勒杀晋安帝,立晋安帝之弟琅邪王司马德文为帝,是为晋恭帝。
晋恭帝即位,又进“宋公”为“宋王”,复以十郡“增宋国”。“天子命王冕十有二旈,建天子旌旗,出警入跸”,恭帝想由此讨刘裕之欢心。次年,刘裕又使人传话让恭帝“禅位”,恭帝也乐于接受,并谓左右曰:“桓玄之时,天命已改,重为刘公所延,将二十载。”——桓玄时代晋室已亡,此又将近二十年全是“刘公”给的,所以恭帝“甘心”禅位。刘裕表面虽多方“推辞”,实乃更进一步,晋恭帝亦很知趣,已先“逊琅邪王第”,晋室及宋臣再次上表,太史令又奉“天文符瑞”,刘裕才表示接受,设坛祭天,登上大位。后“封晋帝为零陵王”。零陵王想安度余年,生活万般小心,吃饭都由其前“皇后”亲自伺候,断绝一切“外人”之入,但终被刘裕设计杀害。
(五)知彼知己,不战而胜
刘裕称帝后,以其弟司空刘道怜为太尉,封长沙王;追封弟刘道规为临川王;尚书仆射徐羡之加镇军将军,右卫将军谢晦为中领军,宋国领军檀道济为护军将军……徐羡之、谢晦、檀道济等,都进入了核心领域。后,太子詹事傅亮亦进入中心层。道济复以佐命之功,“改封永修县公,位丹阳尹”。后,刘裕“不豫”,似对道济阴有所惧,乃“给班剑二十人,出为镇北将军,南兖州刺史”。
宋永初三年(422年)五月,宋武帝刘裕死,太子刘义符立,是为少帝,“司空徐羡之,中书令傅亮,领军将军谢晦,镇北将军檀道济同被顾命”。少帝刘义符虽已十七岁,然游戏无度,不思政事,“日夜媟狎,群小慢戏”“居帝王之位,好皁隶之役,处万乘之尊,悦厮养之事”。徐羡之、傅亮欲废立,讽言使王弘、檀道济入朝。少帝景平二年(424年)二月,先废杀庐陵王刘义真,“六月癸丑,徐羡之等使中书舍人邢安泰弑帝於金昌亭”。后迎宜都王刘义隆“入奉皇统”,是为文帝。
本来,废立之事的主谋就是徐羡之与谢晦,檀道济曾力陈“不可”。《南史●檀道济传》写道:
徐羡之等谋废立,讽道济入朝,告以将废庐陵王义真(实即废少帝),道济屡陈不可,竟不纳。将废帝夜,道济入领军府就谢晦宿,晦悚息不得眠,道济寝便睡熟,晦以此服之。
“讽”者,委婉相告也。徐羡之初告檀道济,说是国家将有丧事,及道济入朝,才告知要废少帝。当夜,檀道济就住在谢晦府中。谢晦是主谋之一,竟吓的一夜未眠;檀道济胸怀坦荡,先极力反对,但未被采纳,只好顺而行之,故能“寝便睡熟”。当时同被召入朝廷的,还有江州刺史王弘,二人颇为相知。及宋文帝即位,“徐羡之进位司徒,王弘进位司空,傅亮加开府仪同三司,谢晦进号卫将军,檀道济进号征北将军。”
宋文帝稳定政局后,对徐羡之等废杀少帝及庐陵王之事,总是念念不忘,感到不能容忍,废则废之,何至于杀之!将来是否也能这样对付自己?元嘉三年(426年)文帝决定诛杀其谋事者。下诏宣布徐羡之、傅亮、谢晦谋杀营阳王(少帝)、庐陵王之罪,命有司诛之。徐、傅二人就在京城,即日伏诛,谢晦已据荆州,远在上流,如何诛讨?文帝先遣亲信到彦之诛伐,然而不顺利,乃决定起用檀道济出征。文帝亦明知废立之事檀非主谋,且杀少帝之事,更与之无涉,若“抚而使之,必将无虑”,于是便就如何讨伐,问策于道济。道济对曰:
臣昔与谢晦同从北征,入关十策,晦有其九,才略明练,殆难与敌。然未尝孤军决胜,戎事恐非其长。臣悉晦智,晦悉臣勇。今奉王命外讨,必未陈而擒。
此时,到彦之讨伐谢晦之军,已败退隐圻(今湖南临湘境)。及檀道济军至,谢晦立刻乱了阵脚。本来,谢晦以为檀道济参与了废立之事,认为宋文帝对檀可能一并诛戮,未曾想道济不但未被杀戮,反而用其出征,谢晦又一向知道济之勇,遂不战自溃,败亡伏诛。事平,是年五月,以檀道济为征南大将军,开府仪同三司,江州刺史。
(六)“唱筹量沙”,全军而返
早在刘裕北伐时,北魏就虎视眈眈,时相骚扰。后,晋将关中大乱,京城废立迭出,都被北魏视为可乘之机,黄、淮间,今山东、河南一带成为刘宋与北魏拉锯争夺的地区。宋元嘉七年(430年),文帝命亲信到彦之率军攻魏,求建军功,到彦之由淮入泗,一度平定河南,部属或有喜色,有经验者则知,此乃北魏聚敛力量,必伺机再来。果然,不久魏军复渡黄河,攻下洛阳、虎牢(今河南省荥阳县汜水)等,宋文帝只好再命檀道济都督征讨诸军事,率军北上拒魏。此时,晋太守朱修之尚坚守滑台(今河南滑县)。檀道济自清水(今安徽境涡河支流)北上,欲救滑台,魏叔孙建拒之。道济经寿张(今山东东平境)等地,转战北上,经二十余日,前后与魏军三十余战,多所克捷。当时军资转运多有困难,道济军至历城(济南市区南半部)叔孙建纵轻骑邀其前后焚烧粮草,道济军乏粮,遂不能进。魏军乃调集兵力攻滑台,晋太守朱修之虽坚守数月,最后亦因无粮而被破。道济既乏粮,亦欲引军还。其军士中有降魏者,具以乏粮之事告魏,魏人欲追道济,道济兵众甚惧。道济遂乘夜“唱筹量沙”,即以斗量沙,一斗一斗唱数,将河沙堆积如小山,最后以所剩少量米覆盖其上。次日一早,魏军远远望见,道济资粮有余,遂以晋军之降魏者所言不实,怒而斩之。当时道济兵少且弱,魏军气势甚盛,“骑士四合”,道济遂令军士皆被甲,自已则“白服乘舆,引兵徐出”。魏人以为有伏兵,不敢逼,并稍稍引退。道济乃“全军而返”。
此次道济北征,虽未能克定河南,却能在危机当头之际,全军而返,由是“雄名大振”。
(七)关怀陶渊明,袒护谢灵运
陶渊明与谢灵运,是晋宋时代的两位大诗人,一个是田园诗派的开创者,一个是山水诗派的开创者。随着历史时代的推移,古代文学的影响力日渐膨胀,而政治、军事、经济等方面的影响力则似乎随着社会的发展前进而明朗地呈现出“萎缩”的态势,所以,时至今日,陶、谢二人几乎成为晋宋时代影响最大的历史人物。然而,若反观其生存年代,二人又几乎处于十分窘困与危险的境遇之中。
先说陶渊明。
陶潜,字渊明,一曰字深明或元亮,东晋寻阳柴桑(今江西九江西南)人,晋大司马陶侃之曾孙也。
渊明自少情趣高逸,博学善文,自称“五柳先生”,并撰《五柳先生传》以自况:“先生不知何许人也,不详姓字,宅边有五柳树,因以为号焉。闲静少言,不慕荣利。好读书,不求甚解,每有会意,欣然忘食。”此人性情固然飘逸洒脱,然应世能力与生活自给能力却甚差,“性嗜酒,而家贫不能恒得”。以“亲老家贫”,无以自养,官府或“起为州祭酒”,即州里文化或飨宴活动的首席人物(东汉时为博士之长)。然渊明“不堪吏职”,干了没几天就自己回家了。后,州召为“主簿”,即主持州府文书簿籍的官员,渊明不就,遂躬耕自食。其妻翟氏“志趣亦同,能安苦节,夫耕於前,妻锄于后”。然夫妻耕种能力也甚差,纵然是“晨兴理荒秽,带月荷锄归”,却依然是“种豆南山下,草盛豆苗稀”。(陶渊明诗《归田园居》)如此耕种,怎能填饱肚子!——无可奈何,只好出门乞讨:“饥来驱我去,不知竟何之!行行至斯里,叩门拙言辞”(陶渊明诗《乞食》)出门讨饭,也不知到何处去讨,敲开了人家的门,又不知说什么好!连讨饭的本领也没有。后来,又有人荐为“彭泽令”,赴任,适巧有郡督邮至县,依规矩,县令“应束带见之”,即穿上礼服正式迎接。堂堂大诗人怎能如此屈身下架,乃叹曰:“我不能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人”,当即“解印绶去职”。著名的“不能为五斗米折腰”即缘此而起。由此,渊明还写下了脍炙人口的《归去来辞》。
陶渊明诗文名声与日俱增,慕名前来拜访的官员也不在少数。江州,即今江西省九江市,正是柴桑县的主管单位。先是江州刺史王弘求见,王弘怕渊明不见,便想方设法先赠以酒食。又有颜彦之,也资助过陶渊明;宋元嘉三年(426年)檀道济为江州刺史,在察访民情时,也专程拜访了渊明:
江州刺史檀道济往候之,偃卧瘠馁有日矣。道济谓曰:“夫贤者处世,天下无道则隐,有道则至。今子生文明之世,奈何自苦如此!”对曰:“潜也何敢望贤?志不及也。”道济馈以梁肉,麾而去之。
檀道济前往拜访时,渊明已经卧床几日没有饭吃了。檀道济的这次接济,并未能使渊明的景况改善多少,第二年(元嘉四年,427年),渊明即在贫病交加中离开人世。
再说谢灵运。
唐人刘禹锡有《乌衣巷》诗写道:
朱雀桥边野草花,乌衣巷口夕阳斜。
旧时王谢堂前燕,飞入寻常百姓家。
乌衣巷,在江苏省江宁县(今南京市)东南,东晋时代,王导、谢安等世家大族均居住于此。到唐人刘禹锡时代,这里早已变成了普通平民居住的宅屋,然而往日的飞燕,依旧来此筑巢,世事变迁,颇令人感慨。在谢灵运时代,乌衣巷依然是谢氏家族居处游乐的地方。谢灵运有诗云:“昔为乌衣游,戚戚皆亲侄”。
谢灵运,陈郡阳夏(今河南太康)人。祖父谢玄,为谢安之侄,晋车骑将军,以胜利指挥著名的淝水之战而名载史册。玄子瑍不才无名,而瑍子灵运,则以“文藻艳逸”而见称于时。灵运文章之美,江左莫及,以袭封康乐公,世称谢康乐。曾任刘裕的太尉参军、秘书丞。及刘裕代晋,康乐降公为侯,食邑五百户。
谢灵运的悲剧在于,本以文才见知,却“自谓才能宜参权要。”“既不见知,常怀愤愤”。时庐陵王刘义真,以爱好文籍,“与灵运情款异常”。及少帝即位,谢灵运便借势“非毁执政”。司徒徐羡之等自然十分不满,将谢灵运贬出京城,为永嘉太守。永嘉山水特美,灵运便肆意游遨,遍历诸县,又常以诗咏颂之,似乎是“歪打正着”,由此乃成就了谢灵运开创山水诗的鼻祖地位。灵运之诗,每传入京师,莫不竟相传写。灵运诗、书兼长,诗成,自书之,传至宋文帝,文帝竟称之为“二宝”(诗一宝,书一宝)。然宋文帝於灵运,只称颂才智,不任实事,“每侍上宴,谈赏而已”。谢灵运看到才智名位素不及己者纷纷见任,越发不平,便任性而为。后竟因会稽湖田之事,使他走上了“谋反”之路。其诗曰:“韩亡子房奋,秦帝鲁连耻,本自江海人,忠义感君子。”灵运终以“兴兵叛逸”,於元嘉十年(433年),见杀于广州。临死前诗曰:“龚胜无余生,李业有终尽,嵇公理既迫,霍生命亦殒。”诗中所称龚胜、李业等究竟何许人也,《宋书》作者著名学者沈约也未予细考,只言“犹前诗子房、鲁连之意也”。关于谢灵运的叙说暂到此为止。
那么,他与檀道济有什么关系?谢灵运元嘉十年(433年)被杀,檀道济元嘉十三年(436年)被杀。就在宋室刘义康等所列檀道济的罪状中,有这样几句:
谢灵运志凶辞丑,不臣显著,纳受邪说,每相容隐。
谢灵运被杀时,檀道济尚在当权之时,对谢灵运的“丑辞”,檀道济显然多有知晓,却能“每相容隐”。其袒护关照之情,已在光天化日。若要细考,则无文字载记。
陶渊明,谢灵运,檀道济,可谓晋宋时代才智之士的三大杰出代表。“惺惺相惜二心知,得一知音死不辞。”(秋瑾诗)当檀道济手中尚有权力之时,对陶、谢二人予以关照,既是情意之牵引,更是事理之必然。
(八)“坏汝万里长城”
刘宋政权对檀道济的信任,在刘裕时代还是可以的。刘裕临终曾召太子告诫曰:“檀道济虽有干略,而无远志,非如兄韶(檀韶)有难御之气也。”在刘裕看来,道济虽有高远的军事才略,但无图谋皇位的志向,并不像其兄檀韶难以驾驭。纵观檀道济的行踪,确是如此。宋少帝景平二年(424年)徐羡之、傅亮、谢晦谋废立,召檀道济进京,道济力陈“不可”,然未能阻止,只能随之。及宋文帝立,诛徐羡之、傅亮,召檀道济讨谢晦,道济欣然领命,无丝毫芥蒂,心地坦然。文帝北伐,以旧部到彦之领命,道济无怨无非,及到彦之难以成命,复召檀道济“都督征讨诸军事”,方率众北讨。道济力战近月,虽未能克定河南,却以唱筹量沙之计,“全军而返”,由是雄名大振,可谓虽败犹荣。宋文帝亦给道济“进位司空”,原先所加“持节、常侍、都督、刺史并如故。还镇寻阳。”(今江西九江)。
道济似乎可以安度晚年了,事实并非如此。俗云“功高震主”,功劳太大,竟成了自身安全的一大威胁。《宋书●檀道济传》写道:“道济立功前朝,威名甚重,左右腹心并经百战,诸子又有才气,朝廷疑畏之。”时人看到檀道济,或私议曰:“安知非司马仲达也?”司马仲达,即司马懿也。你怎么知道他不会像司马氏取代曹魏一样呢?檀氏是否可能取代刘宋?
就在朝野疑虑之际,宋文帝卧病连年。外有北魏虎视眈眈,内则重臣争权。司徒刘义康专秉朝权,领军刘湛贪执朝政,而义康尚幼时,曾被刘裕留为“都督豫、司、雍、并四州诸军事、豫州刺史”,由于“义康尚幼”,刘裕乃以宋王之“相国参军南阳刘湛为长史,决府、州事”。刘湛本是刘义康旧部。此时刘义康既欲专权,刘湛更欲投为腹心,先排挤仆射殷景仁,然而文帝对殷愈加信任。二刘更忌惮檀道济,以文帝“久疾不愈”,刘湛乃进言刘义康:“宫车一日晏驾,道济不复可制!”一旦文帝不在,谁还能控制檀道济?
元嘉十二年(435年)冬,宋文帝疾情加重,刘义康遂请文帝召道济入朝。临行,道济妻向氏曰:“高世之勋,自古所忌,今无事相召,祸其至矣!”既至,留住累月。后,文帝病情稍缓,乃遣道济还镇江州。道济之船已下秦淮渚,尚未发,文帝之疾突有所动,刘义康乃“矫诏召道济入祖道,因执之。”“祖道”者,出行前祭祀路神,并为之饮宴饯行。义康乃乘“祖道”之机,收而执之。既收,未几,乃“下诏”列罪:“道济潜散金货,招诱剽猾,因朕寝疾,规肆祸心。”遂付廷尉,并诛杀其子等十一人。唯留其孙辈尚为孩童的幼儿。又杀道济腹心薛彤、高进之。——欲加之罪,岂无辞乎!
道济见收,愤怒,目光如炬。倾刻间饮酒一斛,一把扯掉头巾,怒投于地,厉声斥曰:“乃坏汝万里长城!”——国之万里长城让你们自己给毁掉了!由檀道济此语,后人始称军队为国之“万里长城”。
道济无故见杀,世人亦为之悲鸣,时人歌曰:“可怜《白浮鸠》,枉杀檀江州!”又载:“道济死日建邺地震,白毛生。”
道济既死,魏人闻之喜曰:“道济死,吴子辈不足复惮!”自是频岁南伐,大有“饮马长江”之志。宋文帝似亦有所悟,问仆射殷景仁:“谁可继道济?”答曰:“以道济之战功与威名,无人可继!”元嘉二十七年(公元450年),魏人军至瓜州(今江苏省扬州市长江北岸之瓜州镇),宋文帝登石头城(今江苏江宁县西北石头山)望,甚有忧色。叹曰:“若道济在,岂能至此!”——然而,历史怎能回头!
二、千古奇书《三十六计》
(一)今存本《三十六计》的来龙去脉
在当今时代,每年数以万计的出版物如同排山倒海一样涌向社会,一部书要想引起人们的关注,得到社会的认可,可以说万分困难。然而,一部“不知撰人”的“秘本兵法”――《三十六计》,却像空气和水一样,几乎是无孔不入,称之为家喻户晓、妇孺皆知,不为过也。酒席间,游乐场,政治角力,经济角力,广播电视,插科打诨,茶余饭后,几乎随处可以听到“三十六计”的声音,一次竟有人在公共汽车里大讲“三十六计”。如果在下层民间考校其“普及率”,就连千古流传的文化精品《道德经》、《论语》、《孙子兵法》等,大致也要步其后尘。――对于这样一部流传如此深广的小书,它究竟从何而来?究竟谁人所作?又有着怎样的流变过程?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,均不甚了了。
“三十六计”这一概念的最初出现,是在《南齐书●王敬则传》中。《王敬则传》写道:
是时上疾已笃,敬则仓卒东起,朝廷震惧。东昏侯在东宫,议欲叛,使人上屋望,见征虏亭失火,谓敬则至,急装欲走。有告敬则者,敬则曰:“檀公三十六策,走是上计,汝父子唯应急走耳!”
“上”指齐明帝,“东昏侯”即太子宝卷。王敬则为南齐重臣,时任会稽太守,南齐地盘本不算太大,会稽(今浙江省绍兴市)既地处南齐腹地,敬则又握有兵众,所以,当齐明帝病重之际,王敬则即刻见疑,而王敬则又不甘“束手就擒”,便先发制人,发兵朝廷。“病笃”者,病势沉重也。齐明帝既“病笃”,太子东昏侯自深感忧虑,使人登屋一看,不远处的征虏亭已经起火,以为王敬则兵至,便急急收拾行装欲逃。有人将这一情况告知王敬则,敬则乃曰:“檀公三十六策,走是上计。”齐明帝父子只有急忙逃走,才是上策。王敬则所说的“檀公三十六策”,就是檀道济的《三十六计》,其中第三十六计“走为上”,正是元嘉八年(431年)檀道济在历城(今济南市)“唱筹量沙”脱开魏军重围的经验总结。
王敬则起兵反齐,时在齐明帝建武五年(498年),此时上距檀道济被杀(436年)不过62年,所以,王敬则所言“檀公三十六策”是檀道济的《三十六计》,本来就是明明白白、确凿无疑的。对于王敬则的这一段话,唐初李延寿撰写《南史》之《王敬则传》时,全文照录,末了又加一句:“盖讥檀道济避魏事也。”此语更明确了“檀公”就是“檀道济”,又肯定了“走是上计”正是檀道济“唱筹量沙”的理论升华。至北宋司马光撰《资治通鉴》,这段话也是原文照录。可见,檀道济撰《三十六计》本来就是正史明载、众口一词的。
历史如此明朗的记录,为什么后人会产生怀疑、甚至否定呢?原因就在于,历代正史、杂史的“经籍志”“艺文志”未见一语之著录,更无檀道济本人“署名”的“抄本”或“印本”传世,自檀道济死,其后1500余年未见《三十六计》的任何踪迹。
时至近代抗日战争时期,1941年,有人在甘肃邠州(今陕西彬县)的一个小书摊上,发现了一本手抄本“秘本兵法”,此书正是《三十六计》。从此,《三十六计》方重新面世,并迅速得到广泛流传。
这个“秘本兵法”《三十六计》究竟有哪些内容?每计大致可分三个板块:
第一板块:序号与计名。如:
第一计:瞒天过海。
第二计:围魏救赵。……
第二板块:解语。即对该计内涵原理的说明。如:第一计“瞒天过海”的解语:
备周则意怠,常见则不疑。阴在阳之内,不在阳之对。太阳,太阴。
如:第二计“围魏救赵”的解语:
共敌不如分敌,敌阳不如敌阴。
第三板块:“按”语。是后人对该计“内涵原理”的进一步解说,并举列史籍之实例。
如第一计《瞒天过海》的“按”语:
【按】阴谋作为,不能于背时秘处行之。夜半行窃,僻巷杀人,愚俗之行,非谋士之所为也。昔孔融被围,太史慈将突围求救,乃带鞬摄弓,将两骑自随,各作一的持之。开门出,围内外观者并骇。慈竟引马至城下堑内,植所持的,射之。射毕,还。明日复然,围下人或起或卧。如是者再,乃无复起者。慈遂严行蓐食,鞭马直突其围,比贼觉,则驰去数里许矣。
“按”语细讲了“阴谋”如何在光天化日之下进行,并举列东汉末年,太史慈为解救孔融之被围,出城求救兵,先以“射的”为幌子每日出城,既多日出城,围城的黄巾军乃麻痹松懈,太史慈遂乘机突围而去,在“光天化日”之下实现了他出城求救兵的“阴谋”。这就是“瞒天过海”。
各计“按”语,类皆如此,不再举列。
就在“按”语所举之史例中,出现了若干唐宋之后的战例,如唐之李渊(第三十计),张巡(第十八计),宋之曹玮(第十计),薛长儒(第十九计),狄青(第二十七计),毕再遇(第三十五计、三十六计)等。如毕再遇之“悬羊击鼓”,已是南宋时代宋金对峙之战例。若《三十六计》确为檀道济所作,六朝人怎能知晓唐宋之后的人和事?——这就是世人怀疑或否定檀道济为《三十六计》作者的主要依据。然而,这一“怀疑或否定”之立论的要害之处,就在于把当今传世本《三十六计》的上述“三大部分”,完全死死地捆在一起,视之为铁板一快,视之为一人之创作,完全没有想到今传本《三十六计》有一个确凿存在的发展演变历程。
(二)隋玉简册《三十六计》的发现及其价值所在
2003年7月,山东省济宁市的郭克义先生,在一个古玩摊上发现一堆杂乱无章的玉片。初看约有二三十片,由于污垢斑驳陆离,玉片又多有腐蚀,便未太在意,只是见到玉片上有些篆字,才使他多有挂怀。一个月后,郭先生又到该市场,玉片似有增多,经仔细翻看,发现了有“开皇”年号的落款,这才促使他决心买下这些玉片。回家后,经过细心清洗、辩认、排比,这些玉片竟是一套完整的《三十六计》。玉片两端均有钻孔,显然是可以编连起来的一套玉简册,只是由于年代久远,穿联的绳线早已朽烂,仅有玉简尚存。整理后,基本情况是:玉简共66片,单片长24厘米,宽2厘米,厚0.5厘米,平铺长达132厘米,总重量为4.6千克。
玉简文字为阴刻小篆体字,共919字。首片有“三十六计”四字,尾片题“开皇十六年十一月一日何震刻”,66片的整体内容,就是一套完整无缺的《三十六计》。与当今传世的《三十六计》相对比,它每计只有序号、计名与“解语”,即此计的原理说明,仅有前节所分析的当前流行本《三十六计》的前两部分,而流行本中的“按”语部分,只字未见。这一差异显然表明:玉简所刻,是《三十六计》的原初面貌,而流行本的“按”语部分,显然是后人增益。依“按”语中所举战例最晚至南宋判断,“按”语显然是宋元之后,明清时代的兵学高人所为。或者说,玉简所刻是“原著”,流行本的“按”语,是注释、疏解。
能如此清晰地区分开来,其作者与成书时代便迎刃而解:“开皇”是隋文帝年号,开皇十六年,即公元596年,此时上距王敬则言“檀公三十六策”,不足百年,距檀道济死,也仅仅一百六十年。就是说,玉简完全可以确证,《三十六计》原著作者,就是檀道济,绝不可能有他人染指其间。再结合《三十六计》的具体内容,特别是第三十六计《走为上》,完全可以判定:其产生年代大致就在檀道济生存的最后五年,即从元嘉八年(公元431年)檀道济“唱筹量沙”“全军而返”,至元嘉十三年(公元436年)檀道济被杀。元嘉八年之后,写入《走为上》当更顺理成章,元嘉十三年道济被杀之前,《三十六计》定然已经完成。而“按”语的作者,显然当是明清时人,战例最晚至南宋就是铁证。人们以“按”语中所含兵学与《易》理结合的特色推断,以为增益者当为明代兵学大家赵本学所为,这样推断显然是很有道理的。也就是说,隋玉简册《三十六计》的发现,为《三十六计》之作者与产生年代的疑虑,已经作出了“终审判决”,这个“千古之谜”已经破解。(参见郭克义《隋玉简册三十六计初探》)后附:隋玉简册彩照及拓片复印件。
关于隋玉简册之考古学的年代鉴定与判断,已由故宫博物院研究员周南泉等三位国家级专家郑重做出,并出具《鉴定证书》,本文就不宜多叙了。
(三)以《易》学阴阳燮变原理指导战争对垒的独特思路
儒学经典《周易》构成的基本元素是阴阳,在中国古代,阴阳之变就是贯通万事万物的根本规律。《老子》曰:“万物负阴而抱阳,冲气以为和。”(四十二章)《易传》曰:“一阴一阳之谓道。”(《系辞上》)阴阳既相对立,又相统一;既可调和,又可转换,正是在阴阳的调和与转换中,成就了亿万年世代延续的万千事物。
《孙子兵法》曰:“凡战者,以正合,以奇胜;故善出奇者无穷如天地,不竭如江海。……战势不过奇正,奇正之变不可胜穷也。奇正相生如循环之无端,孰能穷之哉!”(36)用兵对垒的基本手段是奇正,奇就是阴,正就是阳。《三十六计》正是运用“阴阳合变”这一宇宙万物通用的根本规律,自觉地指导战场中瞬息万变的对垒斗争,从而将战争引向胜利。流行本《三十六计》前有一“总说”,写道:
六六三十六,数中有术,术中有数,阴阳燮理,机在其中。机不可设,设则不中。
数者,一、十、百、千、万也,言事物的量。术,原本写作“術”,本指邑中之路,故从“行”字。路则可行,故凡通行之道,皆可称“术”。做任何事物,必先有数,有数则有术,术中必有数。燮者,和也。阴阳之调和,就在术数的转换之中。机,通几,几者,动之微也,即事物的征兆或苗头。《易》曰:“知几其神乎?”又曰:“君子见几而作,不俟终日。”(37)一旦时机出现,就要立刻抓住,切不可失。俗云:机不可失,时不再来。阴阳之调和,是在数术的运行过程中出现的,故不可以“预设”,只可捕捉。冠于《三十六计》卷首的这个“总说”,就是“三十六计”总体设计与运行的基本原理,《三十六计》之每计的“解语”,可以说都是由此而衍生的,其着力点,更在于阴阳的转换与调和。且看几例。
例一,第一计,瞒天过海。解语曰:
备周则意怠,常见则不疑。阴在阳之内,不在阳之对。太阳,太阴。
“备周”,即周密的防备,这是公开的行为,是在光天化日之下进行的,故表现为“阳”。“意怠”,即意识的松懈,是随着“备周”而产生的潜意识,它隐形于当事者的观念之中,故表现为“阴”。而且愈是“备周”,则愈易于“意怠”。同样,“常见”为“阳”,“不疑”为“阴”,愈是“常见”,则愈加“不疑”。这正是“阴在阳之内”,“不在阳之对”,或者说“阴”隐于“阳”,“阳”笼罩“阴”,而且愈是“太阳”,则愈易隐“太阴”,在最耀眼的光环之中,往往正隐蔽着最深刻、最毒恶的阴谋。“按”语中所举太史慈为解孔融之围“突围求救”的例子,就是以“常见”掩护“不疑”,从而实现其在光天化日之下突出重围的阴谋。如果稍假思索便会发现,现实社会中“瞒天过海”之术比比皆是。当年斯大林在世时,对其吹捧最响的就是赫鲁晓夫;斯大林死后,对其攻击最凶的,也是赫鲁晓夫;赫鲁晓夫之篡权成功,正是运用了“瞒天过海”之术。在中国,最先高举“红宝书”、高喊“最高统帅”的林彪,也正是以其最华美的言辞掩盖其最恶毒的阴谋。阴阳之共生,乃事理之常态也。
例二,第二计,围魏救赵。解语曰:
共敌不如分敌,敌阳不如敌阴。
此计源于战国孙膑“围魏救赵”的实际战例。魏伐赵,围赵都邯郸,赵求救于齐,齐派田忌、孙膑解赵之围。田忌欲进兵邯郸,正面与魏军对阵厮杀,孙膑则让其直接进军魏都大梁,大梁既是魏国国君之所在,其时又是兵少城空之时,因魏军精锐尽在邯郸围城也。齐兵若径赴邯郸,是“共敌”,是“敌阳”,是正面与魏之主力对抗,必然会难度大,损伤大。若直逼大梁而围魏都,既是“分敌”,分散正在围赵都邯郸的魏军主力;又是“敌阴”,此时大梁已是兵寡势弱,正是“阴虚”之势也。正如孙膑所言:“夫解杂乱纷纠者不控拳,救斗者不搏戟(击),批亢捣虚,形格势禁,则自为解耳。”(38)亢为咽喉,“批亢”者,批打要害之处也;“捣虚”者,捣击虚弱之处也。孙膑正是以“分敌”“敌阴”之术,才创造了这一典型、完美的战役。
例三,第三十二计,空城计。解语曰:
虚者虚之,疑中生疑;刚柔之际,奇而复奇。
虚实,刚柔,亦为阴阳也。虚为阴,实为阳;刚为阳,柔为阴。就在“刚柔之际”,“阴阳燮理”存焉。此计之特点在于,阴阳之变的不可穷尽。
一般来说,以实为虚,或以虚为实,使敌方摸不清我方虚实之所在,可视之为阴阳的第一次变换。而此计所行,则是“虚者虚之”,如同辩证法之“否定之否定”,它一反“以实为虚”或“以虚为实”的一般形态,反其道而行之,由此,方能产生“疑中生疑”“奇而复奇”的效果。虚虚实实,兵无常势,虚而示虚;虚而示实;实而示实;实而示虚;各有其妙,亦各有其例。唐太宗对李靖说:“朕观诸兵书,无出孙武;孙武十三篇,无出虚实。夫用兵识虚实之势,则无不胜焉。”(39)
《三十六计》对《易》学“阴阳燮理”的运用,穿贯全书,随处可见。它既是《三十六计》之最基本的理论原理,也是《三十六计》最突出的理论特色。有兴趣者可细细研读,本文之分析即到此为止。
(四)自觉完善以《孙子兵法》为轴心的中国兵学理论体系
在当今流行的《三十六计》传本中,除序号、计名、解语及“按”语外,还有两项内容:
其一,是冠于卷首的“总说”,即前引“六六三十六”数语。此“总说”之下亦加有“按”语,显然,“总说”并非写“按”语的作者所撰,而是《三十六计》原有的“总说”。
在“总说”之下的“按”语中,有这样一段话:“或曰:三十六计中,每六计成为一套。第一套为胜战计;第二套为敌战计;第三套为攻战计;第四套为混战计;第五套为并战计;第六套为败战计。”“或”者,有人说也。就是说,“六套”分类之说,有人认为有,有的则未必分。如现今流行本,即分为六套,而隋玉简册《三十六计》,则未分列六套。也许是玉简为节省字数而将“六套”之分放弃了。
其二,是卷末附有“原跋”。“跋”前既加一“原”字,大约也是在《三十六计》最初形成时所写。所以,“总说”与“原跋”,都当是檀道济《三十六计》固有的文字,而非他人续加也。在“原跋”中,檀道济清晰地说明了自己的写作意图。其文曰:
夫战争之事,其道多端。强国、练兵、选将、择敌,战前、战后,一切施为,皆兵道也。惟比比者,大都有一定之规,有陈例可循。而其中变化万端、诙诡奇谲、光怪陆离、不可捉摸者,厥为对战之策。三十六计者,对战之策也,诚大将之要略也。闲尝论之。胜战、攻战、并战之计,优势之计也;敌战、混战、败战之计,劣势之计也。而每套之中,皆有首尾次第。六套次序,亦可演以阴……(下残缺)
中国的兵学理论十分发达,早在春秋孙武时代,就已经形成了系统完备的理论体系。其后,经战国、秦汉,众多兵家战将精心实践,并在多种不同条件下予以发展、弘扬,“强国、练兵、选将、择敌”,战前、战后的“一切施为”,都已形成了“一定之规”,都有既存的战例可供借鉴。唯有当敌对垒的“对战之策”,“诙诡奇谲,光怪陆离”。“诙诡奇谲”,言其千奇百怪;“光怪陆离”,亦言其光采奇异,各式各样。怎样对这“变化万端”“不可捉摸”的“对战之策”条理出一个理论系统,这就是檀道济编撰《三十六计》的目标所在。
在《孙子兵法》中,曾提出“诡道十二策”:“能而示之不能,用而示之不用,近而示之远,远而示之近……”,又提出“十则围之,五则攻之,倍则分之”等对战之策,但并未能就如何“对战”作为“专题”进行分析,总结其中的固有规律。檀道济所作,就是自觉地在这一局部领域予以深入拓展,所谓“优势之计”“劣势之计”,以及“胜战”“攻战”“并战”“敌战”(双方力量对等)“混战“败战”等类型划分,就是其“对战之策”的理论总结。如第三十六计“走为上”,当自己的一方处于绝对劣势之时,能够“全师避敌”就是胜利。其解语曰:“全师避敌。左次,无咎。未失常也。”“左次”者,退避也,退居安全之地乃“无咎”也。能够完整地保存自己的力量,未失常态,就是胜利。此计正是檀道济“唱筹量沙”一事的经验提升。
约刘宋元嘉八年(431年)之后,道济未再参与重大战事。在此后的闲暇时间,道济精心研究兵法,这就是今日流传的《三十六计》。以《孙子兵法》为代表的兵学理论系统,可以说是系统全面总结中国兵学经验的理论宝库;而檀道济《三十六计》,则以《孙子兵法》理论系统中最切近实战又变化万端的“对战之策”为核心,建立了一个精致完美的小的理论系统,从而使最不可捉摸的“对战之策”,也略有规则可循。因此,《三十六计》必将以其特有的光辉,为中国兵学之伟大理论宝库增添异彩。
檀道济上距孙武约千年,如此遥相呼应,共铸辉煌,我们不禁想起了柳宗元与屈原:千年之前有屈原,以多重不解质问苍天而撰《天问》;而千年之后的柳宗元,则对屈原郑重回应以撰《天对》。中华文化的一脉传承何其紧密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