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孙子兵法》自问世以来,对中国古代军事文化的形成和发展产生了极其深远的影响。它的很多合理内核,直到今天仍闪耀着智慧的光芒,不仅对现代军事理论的建设和发展具有重大借鉴意义,还延伸到军事以外的领域,对商业竞争、企业管理、外交谈判、体育竞赛等也有深刻的启迪。从这个意义上来讲,《孙子兵法》具有超越时空的价值。
如何正确选择和阅读《孙子兵法》,国内《孙子兵法》研究的代表性学者之一黄朴民老师提出了自己的一些看法。
一、坚持回归经典自身的整体性原则
当代人读《孙子兵法》,往往习惯按现代军事学的理论体系和概念范畴,将《孙子兵法》的思想体系分门别类,归纳为几个板块,如战争观、战略思想、作战指导理论、治军思想,等等。这虽然容易、方便,却难免不尽恰当。具体地说,这属于现代人对经典著作的简单化图解,存在着割裂孙子思想有机整体性的弊端,即所谓“道术将为天下裂”。如治军思想,在《孙子兵法》全书中,仅散见于《行军》《地形》《九地》等少数几篇之中,所占比重微乎其微,连全书百分之十的篇幅也不到,与其作战指导理论相比,不构成相对均衡的并立关系。因此,按现代军事学科体系来归纳和梳理孙子的思想,显然是有缺憾的。正确的方法应该是实现经典阅读和研究上的“范式”正确选择,即回归经典诞生时代的特定语境,用古代兵学自身结构的逻辑语言一步步深入经典本身,而不宜用现代军事学研究的话语体系去做比附或图解。根据经典的“内在理路”而非“外在模式”去从事《孙子兵法》一书的阅读与研究——应该说,这是我们今天更好地阅读与理解《孙子兵法》的起点。
二、避免出现郢书燕说、移花接木的现象
有些人为了有意识地拔高《孙子兵法》一书的地位而凭空想象,人为地杜撰或硬拧过去,结果完全歪曲了孙子的原意与宗旨。这种做法,几乎等于对《孙子兵法》理论体系的阉割。例如一些学者关于孙子“不战而屈人之兵”思想的阐释和发挥,就属于天花乱坠、望文生义,基本上背离了孙子这段话的本意。这方面很典型的例子就是把“不战而屈人之兵”吹捧为“不战主义”。孙子求“全”,追求“全胜”,所谓“必以全争于天下,故兵不顿而利可全”“自保而全胜”,确是事实,但这只是对用兵打仗理想境界的向往与推崇而已,是为了占领道德与政治上的制高点,是“理想态”,而非“现实态”。事实上,一味求“全”,往往会陷入实践上的“困境”,即考虑问题时不免瞻前顾后、患得患失,处理问题时很可能优柔寡断、投鼠忌器,结果是进退失据、顾此失彼、捉襟见肘。所以,我们固然要“仰望星空”,但同时更需要脚踏大地。“不战而屈人之兵”属于“仰望星空”的概念,而“兵以诈立”才是真正的“脚踏大地”,具有可操作性!
三、克服诠释过程中的浅尝辄止、似是而非
阅读《孙子兵法》的过程中,有些歧义的产生,是由于古今学者所据不同版本的差异而造成的,尤其是不善于利用相关的最新出土文献资料。如,传世本《作战篇》有云:“车战,得车十乘已上,赏其先得者而更其旌旗。车杂而乘之,卒善而养之,是谓胜敌而益强。”有人认为,全句的意思为:在车战中,如果缴获战车十辆以上,就奖赏最先夺得战车的人。同时,要更换战车上的旗帜,混合编入自己的战车行列。对敌方战俘要予以优待和任用。这也就是说战胜敌人的同时,自己也变得更加强大。从表面上看,这么解释似乎文通字顺,没有什么问题,但是,如果对照竹简本,我们就会发现问题:“卒善而养之”之“善”,竹简本作“共”。而“共”有“共有”的含义,如祸福与共,《论语●公冶长》中的“愿车马、衣轻裘,与朋友共,敝之而无憾”;也可引申为混合的意思。考究《孙子兵法》全句的文义,很显然,竹简本言“共”是正确的,“共”与“杂”交错对文,均为混合,孙子言此,乃是反复强调在作战中当将俘获的敌方人员、车辆加以利用,混合编入己方的车队与军阵之中,共赴战事,从而增强自己的力量。这里,孙子说的是因敌之资以助己的问题,借力打力而已,实与优待俘虏风马牛不相及,张预等人“恩信抚养之”的说法乃望文生义、郢书燕说。而今人有据此洋洋洒洒写成孙子“善俘”思想研究之类的文章,那更属于无中生有。由此可见,“共”在传世本中作“善”,当属《孙子兵法》流传过程中为后人所臆改,以迁就所谓“善俘”的主张。
四、辩证地认识孙子思想体系的价值与地位
对孙子兵学理论体系做断章取义的总结,忽视孙子理论旨趣的全面性与系统性,这也是孙子研究中的常见现象。关于《孙子兵法》的中心内容,许多人的心目中似乎只有一个印象,即贵谋贱战。孙子的确推崇以谋略制敌,“上兵伐谋”是他所汲汲倡导、一再强调的。但是,仅仅以此归纳孙子的中心思想,多少是有些偏颇的。运计设谋,只是一个发挥主观能动性的问题,孙子主张的乃是尊重客观规律性、强调主客观之间的辩证统一。为此,他尤为重视强化实力建设,主张“先为不可胜”。在他看来,运计设谋固然重要,但它只是《孙子兵法》的一部分,绝不等于《孙子兵法》的全部。换言之,在他的心目中,战争归根结底是拼实力。这方面最典型的例子,便是把《孙子兵法》与《三十六计》等同化。在好多人的印象中,《孙子兵法》和《三十六计》就是一回事。什么“借刀杀人”“指桑骂槐”“美人计”“走为上”之类,一锅煮,统统划归《孙子兵法》名下。这也表明人们对《孙子兵法》的理解还是比较粗浅的,往往从阴谋诡计、诡诈欺骗的层面来诠释孙子博大精深的军事思想,这显然是偏颇的看法。
五、关注与致力于实现经典价值的超越性
从本质上讲,《孙子兵法》是一部哲学著作,是一种思想方法论,充满哲学启迪与人生智慧。像在理想层面的“求全”和在操作层面的“取偏”,就是孙子朴素辩证思维的理性表现之一。
孙子有关“求全”与“取偏”平衡统一的辩证思维,反映了理想与实际的统一,终极目标与阶段任务的统一。这在今天也是很有价值的,不无重大的启发意义。它提醒人们,凡事都要设立一个远大而崇高的理想目标,朝着“尽善尽美”的方向积极努力,但是在实际操作过程中则要摆正位置,放低身段,调整心态,尊重客观现实,不抱超越个人能力与水平的企冀,特别要防止出现一味求稳求全、事事渴望圆满的行为方式。这包括计划方案制订上的面面俱到、方方皆足,博弈竞争活动中的通吃不漏、竭泽而渔,人才选拔任用上的求全责备、等量齐观等。在具体的运作过程中,我们更有必要借鉴孙子的用兵真艺术、人生大智慧,分清缓急,甄别主次,开拓重点,把握关键,集中兵力,各个突破,先捡西瓜,后捡芝麻,千万不可不分重点地到处撒网,平均使用力量,导致捡了芝麻丢了西瓜,甚至芝麻、西瓜统统丢光的局面发生。
六、要克服生搬硬套、无类比附的倾向
这个问题在《孙子兵法》的借鉴与运用上特别突出,在经济领域可谓泛滥成灾。不少人把《孙子兵法》奉为神明,当作包医百病的灵丹妙药,动辄将《孙子兵法》的兵学原理和经营管理等经济活动加以联系,不分青红皂白一一予以对应。这就属于乱贴标签,胡乱应用。我们说《孙子兵法》对今天的生活有启示,这主要是就其思想方法论的意义而言,而不是指可以把孙子哪条具体的用兵之法拿来与经济活动方凿圆枘,试图对号入座,否则便是生搬硬套、无类比附。
说到底,兵法的根本属性在于一个“兵”字,讲的是用兵之法,是战场上一种你死我活的斗争艺术、胜负策略,它是针对敌人而不是针对自己人的,是为了解决敌我矛盾而制定的。因为战争的根本目的就是八个字:消灭敌人,保存自己。我们为了战场上克敌制胜,就不妨用诡诈的手段去实现自己的战略意图,换言之,为了达到目的,可以不择手段。然而,商业竞争与企业经营管理过程中也会产生各种各样的矛盾,但是,这类矛盾乃是非对抗性矛盾,从性质上说,是属于“人民内部矛盾”的范畴,因此,商业经营、企业管理都要讲诚信,要讲利益均沾。换言之,战争是讲求独胜,而管理与商业是诉诸双赢、多赢,双方是一个互动的关系,即所谓“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,多一处市场多一份机会”。所以我们不能混淆两类不同性质的矛盾,不能不加区别地将《孙子兵法》中的“诡诈之道”运用到企业管理和商业运作中去,否则就会“道德无底线,游戏无规则”,丧失是非之心、感恩之心、敬畏之心,只剩下凉薄的功利之心,从而出现道德的大滑坡,造成十分严重的诚信危机。总之,“兵以诈立”,决不可简单地比附为“商以诈立”。
七、重视与西方军事学的比较与研究
在今天,重视《孙子兵法》与西方军事学经典著作的比较研究,是我们更好地阅读与理解《孙子兵法》的一个重要环节。
《孙子兵法》与西方军事著作在语言体例、逻辑概念梳理、形象描述等方面存在着很大的差异,是两类军事文明的产物。但是,“百川异源,而皆归于海;百家殊业,而皆务于治”,万变不离其宗,中西方军事学的基本核心问题,可以说是旨趣一致、异曲同工的。
例如在价值理念上,“慎战”“备战”是中西方战争观念上的普遍取向。孙子说:“兵者,国之大事,死生之地,存亡之道,不可不察也。”克劳塞维茨说:“如果说流血的屠杀是残酷可怕的,那么这只能使我们更加严肃地对待战争,而不应该使我们出于人道让佩剑逐渐变钝,以致最后有人用利剑把我们的手臂砍掉。”但是,与此同时,西方军事学家更普遍强调战争必须有所节制。英国军事学家富勒说:“战争可分为两大类:具有有限政治目的的战争和具有无限政治目的的战争。只有第一种战争给胜利者带来利益,而决非第二种。作战的最终目标是歼灭敌人这种有害的信条,在理论上否定了战争的真正目的,即建立更加美好的和平生活。战争中野蛮的行为是不划算的,不要使你的敌人陷入绝望,尽管你会赢得战争,但是那样几乎会拖延战争,造成财产和人员的更大伤亡,这本质上来说对你是不利的。”这与《孙子兵法》中的“归师勿遏,围师必阙,穷寇勿迫”思想一致,是完全符合政治生态学的一般原理的——“除恶不能务尽”,留有对手,恰恰是自己得以生存的前提。
北宋时期武学博士何去非曾著有《何博士备论》一书,其中关于阅读和利用《孙子兵法》等中国兵学典籍的观点,堪称卓越的见识。其中,在《何博士备论●霍去病论》里面,他讲到的一段话,我觉得是我们今天理解和运用《孙子兵法》,包括现代社会竞争当中掌握先机、把握主动地位的一把钥匙,非常富有启示性的意义。他强调“不以法为守”,就是不要死守教条,“而以法为用”,即要把它灵活运用;“常能缘法而生法”,就是要根据“法”来生“法”,在大家普遍认同的军事原则上萌生出新的原则和战法来,“与时迁移,应物变化”;“与夫离法而会法”,表面上所做的事情似乎与固有的兵学原则有距离,但实际上真正的精神核心却是合法的,表面上似乎是矛盾的、有落差的,但是实际上却是一致的,是相吻合的。这才是读《孙子兵法》、理解《孙子兵法》、运用《孙子兵法》的最上乘的境界。也就是说,我们要把《孙子兵法》当作古代的哲学原理来看,不要把它当作一种教条,或者说标签来用。
(以上摘自《黄朴民讲孙子兵法》前言)
作者简介:黄朴民(1958—),历史学博士,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教授,博士生导师,兼任中国史学会理事、中国孙子兵法研究会常务理事等,长期致力于思想史和军事史研究,是国内《孙子兵法》研究的代表性学者之一,曾在央视《百家讲坛》主讲《孙子兵法》。